「糟糕了，我看到群眾背後一長排的鎮暴車，強光照射！」前副總統呂秀蓮回想1979年12月10日那一夜，她以《美麗島》雜誌社副社長身份，原本站在台上發表20分鐘演說宣揚人權。她說，「我那時一驚慌就說『恐龍出現了！』無以形容心中的恐懼，我的演講就停了！」3天後，清晨5時許，呂秀蓮在台北編輯部被逮捕，被控「暴力叛亂」，自此在黑牢關了近6年。
 
位於林口的「副總統呂秀蓮文物館」，玻璃櫥窗裡擺了5個人型模特兒，展示5套令人驚豔的鉤針編織毛線衣，有紅色袖口滾著荷葉邊的橘色連身裙，也有蒂芙尼藍（Tiffany Blue）無袖長裙，也有墨綠色底搭黃色花紋的毛線上衣和褲子，用色大膽、織工細膩。這是呂秀蓮30多年前在獄中，看書自學的女紅，背後隱藏著許多血淚故事。
 
出國留學政治啟蒙　推行新女性主義
 
1944年6月6日出生的呂秀蓮，家中排行老四，父親是飼料中盤商，在家掌櫃經營，母親負責在外採購、收帳。呂秀蓮台大法律系畢業後，取得唯一一名台大李氏獎學金，1969年赴美國伊利諾大學就讀。暑假期間呂跟住在俄亥俄州的筆友，一起去歐洲自助旅行，在瑞士遇到台灣留學生張維嘉，同為台大法律系畢業，兩人有不少談話，張維嘉很多強烈批評國民黨的言論，當時對她如雷轟頂，「怎麼很多事情台灣不知道，有很大的衝擊」。
 
呂秀蓮說，她回到美國就去找資料，之後也開始閱讀《被出賣的台灣》，加上當時台大教授彭明敏在台灣被軟禁卻偷渡成功，再到蔣經國刺殺案、台獨聯盟為了保釋鄭自才、黃文雄，台獨聯盟主席張燦鍙把自己的房子抵押贖兩人出來，當時很多人很感動，而這些都是政治意識的啟蒙。
 
呂秀蓮也說，當時校刊刊登婦女團體在舊金山召開會議，內容提到婦女擁有投票權50年，但女性地位並沒有成長，反而倒退，而她當時讀了一些資料，也深受影響，並開始大量閱讀女性主義的相關書籍。回到台灣後，呂秀蓮大力推行婦女運動，引進歐美解放新思潮，大膽出了一本《新女性主義》。後來陸續出了《她們為什麼成名？》、《她們的血汗他們的眼淚》等女性書籍，也談到妓女賣淫的問題，當局氣死了指她專門挖掘社會黑暗面，於是每出一本書馬上就扣掉，「所以我血本無歸」。
 
哈佛深造　返台投入黨外運動
 
由於前衛的言論，難免受到特務干擾，1977年呂秀蓮再度赴美至哈佛大學深造，她的指導教授孔傑榮（Jerome Cohen），也是當時美國總統卡特的亞洲問題顧問，當時呂秀蓮讀孔傑榮很多文章，嗅出美國已在醞釀跟中國建交，但台灣完全不知情。呂秀蓮說，「我是非常緊張，害怕台灣變成1975年南越的情況。」
 
當時孔傑榮剛給呂秀蓮獎學金繼續唸博士，但她很想回去台灣，於是她告訴孔傑榮，「教授我讀你很多報告，感覺台灣很危險，我要回去告訴大家，可是你才給我獎學金，我不知道怎麼辦。」孔傑榮回說，如果妳繼續留下來只是眾多外國留學生之一，國家有難當然要回去為國家奮鬥。呂秀蓮說，「這一句改變我的命運。我馬上直覺說：『可是我回去很可能會坐牢，他（孔傑榮）馬上說我會去營救妳。好像真的是隱隱然有問題。」
 
回台灣之前，呂秀蓮在哈佛燕京圖書館下功夫找出很多資料和照片，寫了一本《台灣．過去與未來》。呂秀蓮說，這本書是一邊寫一邊掉眼淚，那時寫完還不敢原稿帶回來，因為那時黑名單通關回來，行李是搜索得不得了，那時是手稿寫好，也來不及請人家打字，趕快拍成黑白膠片，用黑白膠片捲起來，還弄了2份，包在不同地方；文稿也是碰運氣帶回來，分開打包，托別人帶回來，那時是冒著危險進來。呂秀蓮說，她回來台灣後，稿子送給黨外立委黃信介和康寧祥，要請他們指教，康寧祥看完直說「燒掉、燒掉」；她說，現在看這些是沒什麼，但早年是被視方異端學說，也是一本台獨的啟蒙書，很多人都是看了這本書而改變了想法。
 
1978年呂秀蓮決定在桃園參選國大代表。呂秀蓮說，那時言論很不自由，記得在大溪演講，檢察官在現場聽，一邊遞條子說「超過言論尺度，請停止！」她看著台下的檢察官，眼鏡霧濛濛，因為他也感動到眼淚掉下來。
 
台美斷交的那一年，呂秀蓮在《美麗島》雜誌社擔任副社長，每出一期就馬上被查禁，但另外的地下管道很快賣完就再版，出了4期，陸續在每個縣市都成立辦事處，也是雜誌的銷售點。呂秀蓮說，在各縣市成立辦事處，就舉辦造勢活動，開始有錢了，「當時情勢大好，應該可以開始組黨」。
 
呂秀蓮指出，省議員郭雨新在台北長安西路有一棟大樓叫羅馬大廈，雖然不是很新，但也不錯，郭雨新曾說，「我們理念相同，我的大樓可以便宜賣給妳，就可以做反對黨的大樓」。呂秀蓮認為，「我們已經有這樣的力量，後來王昇（蔣經國執政時代的情報頭子、前總政戰部主任）才會設計把我們一網打盡。」、「這已經是反對運動的另外一個開始，當時已經有實力要組黨，執政黨才會打壓，所以高雄事件是這樣來的。」
 
美麗島事件　呂秀蓮等人被捕入獄
 
談到美麗島事件（又稱高雄事件），呂秀蓮說，那時申請並未合准，但群眾活動還是照辦，她上台演講20分，大概7、8萬人在現場；在她演講快結束時，省議員林義雄和立委康寧祥從台北匆匆趕來，司儀王拓宣布他們兩個到了，但還沒上台，「糟糕了，我看到群眾背後一長排的鎮暴車」，第一次鎮暴車出現，強光照射，演講就停了，當時林義雄根本沒有上台，王拓請康寧祥上台講話。呂秀蓮指出，康寧祥看到台下很亂就說：「我是立法委員康寧祥，今天是國際偉大的日子…！鎮暴警察你要記住，不能對台灣人民欺負」，講了2、3三句，根本沒人聽就下來。
 
呂秀蓮回憶說，高雄刑警隊把黑道聚集，集中在一間在地下室的鳳凰餐廳，每個人都給棍子，而她站在宣傳車高處，看到一群人從地下室衝出來，打警察、打憲兵，就是要製造暴力份子，「但我們手無寸鐵」。呂說，當時特務很多，大家再分頭到台南討論後續，但根本沒想到這麼嚴重，之後再回台北，還一起在姚嘉文的家開會討論，因為天色已晚，大家勸她別回去，於是她和陳菊睡在編輯部的客房，另一間就是施明德與艾琳達夫婦。
 
「迷迷糊當中聽到施明德突然敲門說，『起來了起來了，他們要來抓了』。」呂秀蓮回憶說，「我想趕快洗個手、衣服穿穿梳個頭，出來以後空空的。門鈴一直按，我就往前面去開，當時我不認為我是犯罪，要把事情說清楚。」、「聽到後面喊呂秀蓮3個字，我回頭一看，我看到跟著我一個禮拜的那組人從後陽台過來，同樣的瞬間我看到施明德剛好已經越牆正要跳下去，我趕快很機靈眼光往別的地方看。」
 
呂秀蓮說，過程中她聽到碰一聲，陳菊穿著睡衣從二樓後面陽台跳下去，她要把一包東西交給林義雄，她認為林義雄沒事，但其實已經一群人在床上壓著林義雄，但碰了一聲救了施明德，跟蹤施明德的特務跟著跳下去，施就從後院溜出去。隨後，追蹤呂秀蓮的那組人拿出搜索狀說：「你是學法律的，我們尊重法律，所以沒有給你上銬」；呂一看搜索狀「涉嫌叛亂」，她真的脊背發涼，學法律的居然涉嫌叛亂，只好乖乖跟著走。
 
呂秀蓮回憶指出，那天是12月13日凌晨5點多，天還黑黑的，下著細雨，心裡想：「我的末日到了！」到了景美看守時，門還是關的，停了一下門才開，在車上等了一陣子，被帶到法庭。檢察官還睡眼惺忪地問：「你是不是什麼人，問完後帶到押房。」被帶到二樓押房關進去，呂秀蓮心裡吶喊：「老天爺！我的命運是這樣！」她看著天花板，當時第一個就想到爸爸，爸爸是很鼓勵她從政的，「爸爸，你知道你的女兒今天有這個下場嗎？」
 
談獄中黑牢　憶母落淚
 
在採訪過程，一開始呂秀蓮以評論的姿態談論過往，冷靜又理性，但提到坐牢的時候，母親病逝，她仍試著壓抑情緒，卻還是淚流滿面，一度叫記者不要拍。她說，「有一首歌《媽媽請你也保重》，陳菊歌喉很好，她一唱那首歌，我就滿臉淚水，哭到眼睛快瞎掉。」
 
「政治無情啦！」呂秀蓮說，「我不知她（母親）能活多久，那時知道媽媽在長庚醫院，那時希望讓我去看，當時不肯，我就絕食，我甲狀腺不好，大概二個禮拜。」警總也有壓力，就出示一份長庚醫院的診斷證明，上面院長是張昭雄，但張不見得知道此事。她說，診斷證明上面寫著媽媽名字，並指最近住院觀察情況進步，講病情穩定，有改善機象，警總就勸她不必絕食；她心想也是就就停止絕食，沒想到我媽媽一個禮拜後就過世了。
 
呂秀蓮說，媽媽過世了也隱藏不跟她講，直到一個禮拜家人來看她才講，而受刑人可24小時回去奔喪，但就是不讓她回去，還騙她接到情報「許信良要派人暗殺你，為了你的安全，你最好不要回去」。她說，「我就哭天搶地，沒有必要的殘忍！」
 
呂秀蓮指出，到後來就說晚上12點過就讓她回去，在靈前鞠個躬，「要五花大綁回去，這樣太侮辱、對我媽媽是很大的侮辱，我就很生氣，寧可不去」。當時希望公祭回去鞠個躬，但就是不讓她回去，後來才知道國內外記者等著看她。她說，後來她就跪在中庭，大概他們下不了台，陳菊也陪著我，大概下午3點多，哥哥姊姊突然衝進來，抱著她就嚎啕大哭，後來才知叫警察局去通知，半夜三更說你妹妹出事了，家人以為我自殺，所以兩人一路哭，看到她活著就說：「只要你活著什麼事都沒有」。
 
呂秀蓮表示，他們用這樣嚇家人，「還說本來要帶你妹妹回去，是你妹妹硬不回去，現在要你們簽署同意書，同意她不要回去奔喪。」、「那時還有什麼好計較？」、「家屬受的苦難有多深啊！」而坐黑牢時無法為母奔喪，也成為呂秀蓮心中永遠的痛。（林修卉／台北報導）

呂秀蓮小檔案
年齡：74歲
學歷：美國哈佛大學法學碩士、美國伊利諾大學比較法學碩士、台大法律系。
經歷：第10任、第11任副總統，民進黨代理主席、桃園縣長、立委、《美麗島雜誌社》副社長、《玉山周報》創辦人

發稿時間：0800
更新時間：1215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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